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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tag了,有缘没缘回家过年

按先后顺序各部分的主题:飞流,梅长苏,谢玉,黎崇,林燮,梅长苏,林燮,莅阳,言阙,霓凰,靖王

 

《等》

他还没聪明到领悟死亡的意思,于是把一切当作场漫长的等待。就像七年前的冬天和三年前的秋天,抱着一个枕头(有黄色花纹的那个,那个是他的)坐在床边。等待。

等待是好的,他知道这一点。在记忆最开头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等待那些打得别人不再能动弹之后‘白牙齿’给的药丸儿,然后他才明白自己等待的不是那个。他等待的是醒过来以后看见的那双眼睛,是给他擦过糕点碎末的笑声,是“蔺晨你放开他!”,是下雨的时候遮在眼前的手,是那种不好喝的水,是白色,是凉,是木头盒子里和湖中的他挥手的影子。

叫苏哥哥。他等待的那个人又慢慢地说了一遍,然后拉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他感受到那个人的脸在动。

于是他试着动了动脸。那个人就笑了,又把他的手拉到嘴唇和下颌。

把气发出来。跟我念,苏,哥,哥。

哦,是这里在动。然后他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像是忽然学会唱歌的猫,又像是忽然发现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他把手抽出来,气呼呼地冲进那个人怀里。然后他等到了笑声,背上和头顶的手,耳朵边儿暖暖轻轻的“真乖”

他开始重复脸上、喉咙和下巴的这几个动作,对着水缸,饺子,云,瓦片,疼痛,憋气和乱七八糟。他有点喜欢自己制造的这个短短的声音,它和那个人有种暂时还不能被理解的关系。然后又用了一阵子,大概是院子里的蚂蚁从一边搬去了另一遍,他忽然在被那个人拉着躲开噼里啪啦的大雨的时候意识到,这个声音是这个人。

他抬起头说,苏哥哥。那个人应了一声,拿袖子擦去他脸上和肩头的雨水。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这个人会看他,会知道他在叫他,会问他怎么了,然后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遍他是不是在哪里又割破了自己。

如果他知道咒语是什么意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定义成一句咒语。

 

等待的时候他会慢慢看苏哥哥的样子。他的记性开始变得不大好,不再记得住人和花草对应的味道,不再记得住冒气的水是冰的或是烫的,不再记得住鹰有两只翅膀而树一只都没有,但那都不太要紧,那些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可以把有关系的事情记得很牢,比如“给”的意思,“别伤人”的意思,“不舒服”的意思。特别是“不舒服”,当苏哥哥快要睡觉的时候,他需要去告诉别的人,苏哥哥不舒服。

还有睡觉的时候不能吵到苏哥哥,这件事他没花费什么力气就学会了。他习惯安静。从前在黑漆漆的冷里保持安静,现在他在床边、枕头上保持安静。那里通常很暖和,而且苏哥哥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睡觉。休息,修养,闭关,生病,这些都是睡觉的意思,也是苏哥哥正在做的事情。

有些时候他很耐心,有些时候他会觉得害怕。如果害怕了,他就想个办法让苏哥哥睁开眼睛拉住他的手,对他笑,叫他的名字。苏哥哥通常是冷的,不过他的手在苏哥哥手里待一会儿之后就没那么冷了。当苏哥哥给他束发的时候,那些手指把他的头发挽在一起,然后对面坐着的‘欺负人’就拿着扇子指指点点。苏哥哥会和‘欺负人’就哪条发带好看哪件衣服更相称吵很久,他坐在苏哥哥腿边,把头靠在上面,‘欺负人’就冲过来想要打架,他站起来跑掉。‘欺负人’很会飞,有时候被抓回去,苏哥哥就重新理顺他的头发。

苏哥哥说“欺负人”的意思就是捏他的脸,让他跳舞,让他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这一次苏哥哥睡觉的时候,‘欺负人’让他不要等了。

这是他听过最奇怪的一件事了。为什么不等呢。

 

‘欺负人’没有来拉他,也没有带走苏哥哥,所以他继续抱着枕头等在床边,等着等着睡过去,做了个梦。梦里是个奇怪的蓝色的地方,苏哥哥站在那里,穿的很冷,他低头发现自己手上有件披风,带毛领的那种。这些毛领被风吹动的时候就像雾一样。

他走过去把披风拢在苏哥哥身上,然后系好带子。苏哥哥低着头看他,伸手把他抱进怀里。

他好像长高了些,因为苏哥哥的肩膀从头顶降到了下巴。

回去。他听见自己说。

苏哥哥笑着搂住他的肩膀。

他应该听见“好,就听你的”或者“等一会儿,苏哥哥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但是没有。

苏哥哥带着上次不舒服的时候说“会好的”那个神态,低了头小声说,你自己回去吧,我得走那边儿。

为什么?

因为我死啦。苏哥哥把他乱翘的头发别到耳后,对不起。

 

可他还没聪明到领悟“死”的意思。

 

 

 

附:电视剧删减片段

“你喜欢?”

飞流盘腿坐在旁边看了一上午,听见他问赶紧点头。梅长苏搁了笔:“那送给你。”

小护卫窜起身,跳过几案书卷翻箱倒柜找出落了灰的颜料摆上桌,兴致高昂地沾了一手群青色。

梅长苏笑着让出位置,替飞流摆开阵仗,伸手指指画上的老树:“先填这儿。哎,手怎么放的?上回教过你拿笔。”

他站到椅背旁,俯身虚握住孩子手掌。

“这处施力,手腕悬空。”

飞流左手揪住他袖摆,不高兴地歪着头,发尾落到纸上,混进远天流云里。

他们交涉几句,做主的人决定用草绿染树干、绛紫涂枝叶、大片留白改明黄。

“我画。”他斜着扭头看梅长苏,很占着道理的样儿,“你的不好。”

被斥开的梅宗主只好屈居桌旁,不甘落寞地指点。

黎纲端药进屋时哟了一声。

梅长苏叹口气,作出乡野画师不为人赏识的落魄相。

“孩子都喜欢鲜艳热闹的。”黎舵主贴心安慰他,“他玩儿他的,您该用药了。”

飞流停笔看他,眼睛清透明亮,和笔尖艳艳的黄一样。

“苏哥哥乖。喝完给你看。”他抓起纸晃晃,用梅长苏一贯哄他的口气认真说。

喝完药给你看暖洋洋的天、有甜味儿的树叶和漂亮沙土。如果你表现好,还可以给你唱首与天光云水相配的小调。

 

 

《一生》

小时候林殊被皇帝带着骑过马,后来梅长苏骑不了马了。

跟去春猎的时候他远远看着皇帝弯弓射箭,依稀记起那年的情形:他才几岁,老皇帝也不算老,身板直,有点风流倜傥的余韵,搂了小孩儿在鞍上坐稳,笑起来的时候胸腔震动,他就也笑。皇帝问他好玩儿吗,他点头。

那时候老爹嫌弃他腿短不许骑马,皇帝就说以后你想骑大马就来找舅舅,舅舅带你玩。

林殊就想,哪个亲戚都比爹妈强,我怎么就生在这家了。

惨啊。

后来他发现了,但凡跟老萧家沾一丁点边,大概上辈子都造了很多孽,投的是个烂到家的胎:景禹哥;残疾的皇子;一辈子干不了事、只能装傻的皇子;孤家寡人的皇子;早早折腾死了的皇子;爹没了,娘是爹强睡来的谢家孩子;被叫爹的那个追杀了半辈子、心上又被表哥捅了碗大一窟窿的景睿。

哪个不是闻者伤心的苦逼。

富贵闲愁啊,梅长苏叹一口气,喊:把腰给我挺直了。

言豫津腾一下坐起来。

小庭生腾一下顶起腰。

就梅长苏自己随随便便的,反正也没人管的了他。

萧景禹有回问林殊,捧杀懂不懂?

林殊愣一下,点点头。

萧景禹就叹一口气,又摇摇头笑了。

林殊问,你不能处理吗?

祁王答怎么不可以,只是那些人事情该办的都办得不错,我总不能因为他们看不上我就害人家吧。而且我相信父亲。就算他生气,顶多骂我一顿,吃不了什么苦头。你要分清楚,小殊,什么是正事。正事指的不是正确的事。

后来梅长苏梦见景禹哥哥拧着他的脸,骂,你说说你这些年,没个正事。

他就在梦里陪笑,江左还是…

天下!萧景禹恨铁不成钢,天下,林殊,我说了多少次,你的格局在天下!之前受灾不在你江左,你还觉得很高兴?

梅长苏被他骂醒,灰头土脸地自觉去抄诗:

少时陈力希公侯

许国不复为身谋

许国,不复,为身谋

他如今已不大写得好国这个字。

等梅长苏终于能大大方方在老林家宗祠里拜的时候,还是汇报了很多事的:舅舅弄死了爹和表哥和小姨之后,我弄死了姨夫,舅舅也快弄死了,弄废了一个表哥,弄死了一个表哥。都是亲人,都是仇人。

我自己呢,该娶的媳妇儿给人家耽误了,该照顾的兄弟利用了个遍,害死了一个谢家的妹妹,牵连的小老百姓早数不清。

该为国效力的时候我在跟人斗心眼儿,该挣一个清白朝堂的时候我在想着怎么杀人不见血,该报恩师的时候我拿他留下的遗物去党争。

从前这双手挽弓,如今只能遮着咳出来的血。连那血也都是冷的。

荒诞。他想着,笑得浑身发抖。人家都说林家小殊是金陵城最明亮的孩子,结果到死了,活着的人里没有一个是他无愧于心的。真明亮。

最后一天梅长苏过得一点都不凄惨。冰续草给人三个月回光返照,可不是给人三个月苟延残喘的。他夜里挑了个小营帐钻进去,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没什么技术含量,就看谁堆的人命多,帐子里也就睡的乱七八糟,每个人脸上都是黑黑红红一大片,谁也认不出谁。

第二日早起再攻,他杀了几个人,救了几个人,不过救了的几个也不一定就能活着回家,所以也不算救。

大概午时快鸣金收兵的时候,他一口血吐出来倒在别人尸体上,那尸体哀嚎一声,梅长苏没忍住笑了,说老兄,还没死呢。

那人翻着白眼说急个屁啊,快了。

有心愿没了咽不下气?

是啊,没见着闺女嫁人。隔壁欠我的钱还没还,看我死说不定就给赖掉了。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呢,你怎么还不死?

我?也没什么,就是好久没这么快活了,有点不舍得。

 

 

《恨》

梅长苏的梦里总有红色。十四岁起他常梦见杀人,十九岁后他常梦见被杀。这都是些烂俗的,不烂俗时他梦见过自己生吃了谢玉。

梦里他趴在地上咬断谢玉的喉咙,血喷出来,又酸又辣,闻着让人恶心。他不松口,等那一块肉在嘴里腐朽发臭,等四周围拢上来沾着血的蝇虫嗡鸣嘶喊,他脑海里便也有千万人嘶喊,污浊土地中伸出一双双手死抓在谢玉身上,其中也有他的。然后他把那块肉咽下去。

这梦让人颇觉快慰,梅长苏醒来后简直想写首诗来纪念。那年是他戾气最重的二十岁,走不得路说不出话,琅琊山上下雪,窗外一片白。他在床上学做尸体,闲极无聊,只能揣测黎崇给过他的只言片语来打发时间,从里头猜猜自己得了个什么清风朗月一生平安的表字。

梅长苏到金陵看见的第一处景是一品侯爷家门口的护国柱石。字是他皇帝舅舅写的,为了嘉奖谢玉剿杀干净了叛军。

梅长苏头回见到这块石头,不禁仔细瞧了几眼。一边景睿带点骄傲带点害羞地说了些话,梅长苏也就阴阳怪气的应了。

应完他也有些想笑,琢磨着自己格调可实在是不高。他这十数年来哀怨不平地回忆萧选如何待父亲已足够多,年纪都这么大了,看见块石头而已,不应该再有什么激愤要吐血的念头。哪怕再见谢玉,梅长苏也只觉得这人胖了,老了,脸上多出些肉,不像当年那样鬼气森森。

他和谢玉还下了几盘棋。谢玉来摸他底细,手谈三局之后脸色有点儿差。梅长苏使劲忍笑,一本正经地夸谢侯爷真是技艺高超。

那时流行以棋看心计,终南捷径旁还有条坐隐捷径。梅长苏的棋实在太烂,他估计看谢玉神色今后是再不会给琅琊阁送钱了。

天牢里谢玉扯直了铁链扑到他面前,声嘶力竭咬牙切齿地问我与你何怨何仇你这样害我。

仇怨二字咬的格外血淋淋。

梅长苏听得想笑。

他前几年常常琢磨杀人,杀谢玉时一定要痛快。怎么算个痛快也想不出,也许要把事情给他说明白。

可惜梅长苏自己想象那场面,最后想到的却总是无言以对。他若笑话谢玉笨,眼看要死,毁世代清名,强娶妻子,谢玉就可以反过来笑他没用,命短,断子绝孙,耽误姑娘。他若是以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笑话谢玉,谢玉尽可以原封不动笑回来。譬如他笑谢玉待卓鼎风,谢玉就可以笑他待萧景琰。没什么两样。

所以谢玉问我同你何怨何仇时,最终梅长苏也只笑着说,为名为利呀。

谢玉不是个多有才华的将领,混了好些年也只是低阶军官。他以为父亲叫他进宗祠背祖训是觉得丢人。

他跪在地上,父亲在他面前站了很久才开口,什么都没说,只一遍遍念他的名字:谢玉,谢玉。

去黔州的路上看守停下歇脚,他蹲在森寒的树影里喘气,胸膛里破败的声音一下下震动。那两个看守掷来几块儿石子,谢玉就想起那年父亲砸到他额角的家训,书页上沾了他的血。

四月十二那天梅长苏坐在谢玉的宴席上,看他。巨大的厅里暖融融的,坐着谢玉的妻儿朋友,坐着他煊赫而幸福的十二年。

梅长苏在这个厅里喝了两杯酒。

后来谢玉被流放,甄平来问要不要路上找个办法把人杀了。梅长苏说活着那么苦,也该让侯爷享受片刻。

那天夜里他梦见林殊,林殊对谢玉说我觉得你可怜,说完转头来看他,又慢慢道,我也有些可怜你。梅长苏袖手一笑,点点头:没事,你无能我无耻,互瞧不起,应该的。

林殊指了指自己嘴角。梅长苏伸手去摸,摸到一片血。

 

 

《长歌当哭》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十九岁时先生只带了林殊一个人去踏春。他们慢慢走在河边,对岸几个换了春衫的女孩儿隐在柳树长长的枝条里。然后黎崇说,待你及冠,我为你取字吧。

林殊正儿八经地行个礼,说谢过先生。又正儿八经地问,您今日提起,可是已取好了?

黎崇不看他。

先生,林殊眨巴着眼睛叫了一句,您只带着我出来玩儿,难道不是想偷偷告诉我吗?

黎崇慢悠悠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取好了。

一派大家仪容。

死讯传到廊州那天阳光极好,梅长苏正在池边喂鱼。

说是这个月初清明许多,病人自己没有那些留书偿愿的举动,大夫也说不像是回光返照,家人便只以为是好了些,却不想昨日夜里睡着就去了,没有留什么遗言。

报信的人话说完便退到一边,梅长苏僵直地撑住栏杆,然后伸了手去把饵料扔进水里,几口血涌上喉咙,又全咽下去。

他知道黎崇久病,但人总是心存幻想,觉得事情一定会有个圆满的了结,沉冤总会洗雪,活着重新会变成一件愉快而坦荡的事情。等尘埃落定,林殊就能再跪在先生面前。

黎崇应该还是挑剔地看着他,拿书册敲脑袋: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没有好好读书。

林殊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眼睛里写满三万字的悔恨。

先生,生活不易,读书更难啊。

黎崇大概要板着脸懒得理他。寒庐微光,灯火如豆,林殊可以对先生叩一叩头,撒个而立之年老男人的娇。

梅长苏去誉王府里看了不疑策论。

他本来没这个念头,但是朝堂论礼后忽然严肃地意识到自己简直不学无术,心里一虚,眼前又是黎老先生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赶紧和誉王约了日子。

那时他已经好久没老老实实坐下读本正经的书,好在黎崇文笔简明,不至于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认字。

出门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梅长苏站在街上回想,刚刚读的文章硬是半句话都记不起。他于是一个没忍住笑了,想着这可真是有点丢人。几天前周玄清还说,你和他必会成为一时双璧。

一砖一璧吧,他现在也就看着能唬人,林殊记性才是真的好。

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骑马踏水,停在河中,对岸站着黎崇。

 

 

*抄自顾贞观,原句: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不败》

林殊被谢玉一剑劈在背上之后往父亲的方向看了看,没看到。他倒进雪里的时候一边想我白叫这么多年谢伯伯了,一边觉得有点惋惜,据说他父帅打仗的时候特别帅,临死前都不给看上一眼。

战场上一直是这样,林殊总想去看看他家父帅的背影,不过从没看到过。

他还记得出门前萧溱潆难得啰嗦的拉着林燮说你多看着点小殊,又过来拉着他说你多看着点你父亲。林殊想笑,看着有什么用啊,况且他们都有亲兵。不过也没说出来过,就板住脸正儿八经的点头,答应下来。

林燮拍一下他的首铠,小东西,就你这样儿还想着照顾我?

这下好了,谁也没照顾好谁,等再碰到母亲大人估计该站一块儿挨骂了。

他从梅岭倒进一个漫长的噩梦里。

梦的开始是他悬在地狱上头,抓着父亲的手。父亲说,为了赤焰军活下去。然后他一直下坠,从没到底。

之后的十几年梅长苏没再梦见过林燮。不过他和蔺老阁主曾经聊起过,知道两个人当年有个打架的缘分。

蔺老阁主那天拿了杯酒在手里,一边乐一边跟他说,你爹起名字太随便了,当年看见棵树就管自己叫石楠,我觉得这点儿你随他。还有啊,我早就觉出来那个跟在他身边儿的小医女喜欢他,他就是不认,装吧。哎,老林后来娶那小姑娘了吗?

梅长苏使劲忍才忍住了细问这泼天八卦的欲望,镇定而诚恳的说,没有呀,她嫁给别人了。

蔺老阁主赶紧抓住他手,孩子,这个可不能学你爹,有好姑娘看上你甭管三七二十一先赶紧娶了,知道不。

梅长苏憋着笑,特别认真的点头说好好好。又问,您当年为什么和我父亲过招啊?

蔺老阁主轻咳一声,说哎呀这酒不热了,我去拿炉子,你在这儿坐着别乱跑啊,不许偷喝。

梅长苏当然偷喝了。

林殊小时候很忙。忙着玩儿,忙着练武,忙着背书,忙着招猫逗狗,欺负别家的小孩儿。

他不太喜欢在家呆着。父母之间平日里很冷淡,对他也很冷淡。父亲事情多,母亲礼节周全,林殊都不太记得什么时候被抱过了。

不过世家子弟多半如此,有了平常人没有的安定富贵,自然也就没有了平常人的热闹,生在这家便好好过日子,他也不觉得自己多凄惨。

不过有回林殊刚回家,进门发现林燮坐在他屋里吃橘子,看见他就招呼一句,随手扔了个过来。

林殊捧着橘子傻不愣登的坐到父帅旁边,林燮看他没动,伸手又把那橘子拿走,剥好了再递回来。

林殊很懵的看看橘子又看看林燮,林燮被他看的也懵了一下,问,你不是挺喜欢吃橘子的吗。

林殊慢慢的哦了声,低头扯一瓣放进嘴里。

等他吃完林燮就走了,第二天开拔去打复叛的滑族。

后来梅长苏带兵回了北境,还是打大渝,不过这次他只有待在帅帐里看舆图的份儿。

以前林燮带他玩过这样的游戏,两个人蹲在地上对着图指指点点。他那时候小,想事情天马行空的,林燮却也认认真真的跟他讲,讲步兵设伏,骑兵冲锋,水火无情,借地势,诱敌深入,以快打快。

那是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地方。

所以他一开始不明白林燮为什么说战场上其实没有这些、战场上只是一群人想要杀死另一群人。

后来他就懂了。但父亲没有跟他讲过被人背后捅刀怎么办,梅长苏猜这是因为林燮太笨,自己就没学会过。

有天夜里他醒过来,披上衣服出了营帐,远远能看见对面的火光。他眯着眼想象在两军间巨大的空旷里有个将军,长枪一甩,勒马回头。

说不出的快意。

 

 

 

《烈火清平愿》

 

按道理说,传记越写越没有人喜欢读,毕竟成功的人和失败的人都很有套路,相似的故事听多了难免无趣。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些只能记进野史怪谈里的人物,他们有那么一点不修边幅的古怪,并且能够用几次惊天动地的事迹来调剂后人贫乏的阅读体验。

梅长苏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首先不能算成功,但也绝对不失败,还拥有一切流芳百世所需要的特点:轴,惨,聪明,长得好。

对一般人来说,这几项都不归本人决定,但梅长苏不是一般人。他十几岁的时候有一个机会,可以给自己选个称心的长相,也就成了全金陵都认识的那样: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眼睛,好看的鼻梁。

当然,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来说,他是不想长得那么好的。但是为他治病的两个大夫恰巧都有风流浪子的习惯,对美丽事物才有热情。要他们日复一日地给一个脸孔平凡的人切脉开药实在比读一百本相似的传记还要折磨,于是为了大夫们的享受,梅长苏只能长得好了。

大夫们很尊重他的想法,吵吵闹闹了几天之后才定下几张脸的备选,由其中更善丹青的那位蔺小大夫来出示给梅长苏。

病人那时拔毒拔到一半,每天都疼得咬牙切齿,只能靠和这位蔺小大夫插科打诨来忍,于是他那一天就违背了自己坚守十九年的原则,开始对相貌点评起来。

比如蔺小大夫画的第一张脸,梅长苏给的答复是“太刻薄”。

蔺小大夫先是感觉受到了侮辱,但是自己仔细瞧瞧,又熄了火。他想象一下梅长苏顶着这张本来不算太刻薄的脸去嘲讽隔应仇人,感觉场面确实有些难看。

嘲讽仇人是梅长苏头等想要做的事情,他当时还那么年轻,连许了婚约的小姑娘都没亲到过,在他雄心勃勃充满希望的念头里也还没有几件后悔的事情,没有多少想见却不能见到的人。因而在所有血海深仇之外,他还是能从打击仇人的幻想里获得许多快乐的,这点快乐虽然没有他的希望里与还活着的亲人、朋友、长辈重逢大,但恨通常要更有力量一点,对他的康复很有好处。

蔺小大夫也就鼓励他经常说起这些幻想,一边为他添柴架火。他是个坏主意很多的人,曾经拆散了琅琊山下方圆五十里内所有的情人,原因是那年初他最喜欢的点心铺挂了牌子,不再做老婆饼。蔺小大夫脾性很大,而且恰巧很喜欢老婆饼,这样满腔的难过无处安放,只好去坏人姻缘出气。

蔺小大夫给梅长苏出主意的时候,梅长苏还不能认定究竟应该去报复谁。他还不那么清楚砍死自己的谢玉伯伯是受了皇命还是没有,因而也就难以决断要不要记恨上这位。

蔺小大夫的意思是,不管他本人有意还是无意,带兵砍死了梅长苏、梅长苏父亲和他那么多同袍都是实事,不找他找谁?

梅长苏想了想,觉得蔺小大夫的理虽然歪,但诚实来说,就算有千百个身不由己的缘由,他也做不到对谢伯伯客气礼貌。正相反,他几乎每夜都梦见自己杀了这个人,梦里有那些畅快淋漓又悲凉的血,而梅长苏自己还是旧日提刀立马的少年将军,轻轻巧巧就能将利刃送进仇敌的胸膛。

他和蔺晨合计如何报复谢伯伯时蔺小大夫提出当然要扫清外围,最好叫谢伯伯的父母妻儿全过得很惨。

蔺晨说完这个主意之后等了等,等梅长苏义正严辞的讲些祸不及他人的善良道理。在他和病人不短的相处里早就弄明白了,让梅长苏去做坏事简直会要了他的命,甚至只是放着好事不去做蔺晨都觉得梅长苏会生气内疚到吐血。

但仇恨能很深刻的改变人,蔺小大夫和蔺老大夫一起接诊江湖上有名的江大善人时就明白了。江大善人曾经是江老板,遇到两湖遭灾时,他除了给自己留下些运转的本钱,其余积蓄都捐给了官府。这一捐就捐出了病来,吃多少药也不见好,江大善人孝顺的儿子爬上琅琊山来问,蔺老阁主——也就是蔺老大夫,就给了个大逆不道的答复。

小江看过之后大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就把江大善人送上了琅琊山养病。后来江湖上就只剩下一个吝人小江,琅琊阁多了个木匠。

这位木匠和梅长苏还有点缘分。缘分在梅长苏病好了一些的时候,那阵他撕心裂肺地想吃鸭血粉丝汤,可蔺家的厨子都是北方人,他又毕竟是客,再和蔺小大夫要好也只能自己偷偷摸进厨房乱做。木匠正巧看见了,就指点他一套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密法,做出来的味道和梅长苏从前在金陵喝的几无二致。

会做粉丝汤的木匠和两湖的大富豪简直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见对一切都失望后起的怨恨能让人完全改变自己,但梅长苏没能做到这一点。江木匠把自己的金子涂上毒留给他孝顺的儿子和多年好友父母官,梅长苏则无法去琢磨如何让谢玉家破人亡。谢玉的几个孩子都曾经被他欺负过,最大的男孩儿还一直很喜欢他,梅长苏带他骑过马,在街上买过零嘴,在人家的屋檐上看过月亮。这位小弟的生辰在四月,孟夏天新笋破土,梅长苏曾带他挖过几捧,沾着满身泥回家挨揍。

他完全没有想过后来自己会给那些他说不想殃及的人带去多么毕生难忘的礼物。直到和老皇帝做最后一番对峙后梅长苏往殿外走,前半程他脚步都很轻快,只觉得殿外天高云淡,江河浩大,而身后又凄冷又阴暗,实在没必要多耽搁。但老皇帝叫住了他。

老皇帝乱七八糟地哭了些话,想说的无非是你要相信我有理由,我不是个无情的坏人。梅长苏在那一刻忽然发现,他和老皇帝其实有很多一样的地方。他恨了那么久的人说出来的话和他自己能说的话没有太大差别。这座宫殿早就已经把恶意埋进他身体里,让他朝着周围摆出张狰狞的嘴脸。

在琅琊山治病的时候,梅长苏完全猜不到这些事,还是那句话,当时他还那么年轻,对万事万物都有种不实际的希望,觉得一切都会圆满的结束,他可以在过年时宴请所有旧识,他们也许会夸梅长苏做的这件事,那他就可以像每个在外头打滚儿沾了污泥满面的人一样举起酒杯念念憧憬新年的祝词,毕竟命总是很长的,往后总能遇到好事。

 

 

*题目抄风起时歌词,原句:

血仍殷,何人心念,烈火清平愿

 

 

 

 

《眼瞎》

1林燮

死在梅岭的时候林燮自己也觉着挺逗的。

戎马半生什么牛逼人物没杀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没干过,结果到了了居然被俩兄弟捅死。简直丢人,茶馆说书的一念开头就满堂开始起哄喝倒彩的那种丢人,武林宗师踩在一坨狗屎上滑倒摔死了那种丢人。

他远远地看见了谢玉,那个记忆里鬼气森森死爱干净的小孩儿这时候也沾了满身血。林燮观察了一会儿,看出谢玉不敢往他这个方向瞥。还知道怕,不错。他想,可你弄死我也就算了,我手下这么多兵,七万人命。七万,不是七个半。还有我家那个傻孩子,他才十九岁,老婆都还没娶上。

赤焰军的林大帅死前才发现,原来人可以恶劣到这个地步。而这样的人面前还有逍逍遥遥的几十年,天道真是瞎。比当初盼着萧选能政通人和的他自己还瞎。

林燮头回见萧选的时候还特不懂事儿,搁家就是一天天挨打还上房揭瓦的角儿,被老爹指着鼻子敲打半个时辰以后才敢拎进宫。他就是在那么个适合招猫逗狗的好日子见了自个儿以后伺候了一辈子的小少爷,当了他的陪读,俗称跟班儿和小弟。

那时候萧选已经学会了一个通杀技能:装萌。

他萧家遗传多好啊,老婆都挑漂亮的娶,孩子个个儿又养的特乖特白净,每天跟老爹弟兄那帮同样是糙汉的小孩儿厮混的林燮当时就有点懵。

后来他懂了那种懵,是发现‘哦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生物’的懵,突破个人世界观,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所以林燮一开始有点怕萧选。倒不是因为萧选的老爹是全天下所有人的爹,而是因为萧选跟他一点都不一样。人天生恐惧异类,所以林燮害怕这个一见面就对他软绵绵笑的男孩儿。那笑不好看,林燮以独属于儿童的敏锐分辨出了这个笑里的恶意。

林燮死前反省自己,追究到那个笑的时候才觉得,哦,原来我还是在萧选修炼成精之前看到过他的原型。不冤。

后来就再没有过了。后来的萧选永远宽厚,永远贤德,该开玩笑的时候也永远参与逗乐儿。言阙私底下跟他说,如果非要挑出来这个人的哪点不好,可能就是太爱和稀泥。

他们读书的时候吵架,言阙是虽然没理愣能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一样,林燮是虽然没理但是声音大,萧选是正方列出几条反方列出几条最后得出结论两方都有道理咱和和气气的别互相扔砚台了好么。

再比如他们交了文章让互相骂,林燮是逮着谁就不讲理地笑话谁,言阙是逮着谁就有理有据地笑话谁,萧选是逮着谁就骂的跟夸一样,老师瞪他的时候他就很无辜的眨眨眼睛然后长长地哦一声说真对不住我给忘了嘿瞧我这记性。

林燮一开始看不起这点,后来老爹提点了他才明白,当老大的就得这样,不能太偏激。因为他不能让所有人意见一致,但是必须得做决定,所以你退一点我退一点,都不太满意,但也都比较满意。可言阙始终不认同,他比林燮要更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一点儿,所以特别适合做演讲。

言阙是真的能把人说得声泪俱下。这个人的语言非常质朴,但是非常动人,非常有道理。不管是不是真的有道理,但是起码听起来是有道理的。

比如林燮一开始根本不同意他追自家妹妹。开玩笑,他林家混到这个份儿上再和言太师家结亲不是纯粹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何必呢。更何况林燮一看言阙就有点儿不顺眼,虽说他知道这是个好人是个人才是个良配,可就是不顺眼,那种武将对文臣天生的瞅不惯,觉得他们极尽事儿逼之能事。

但是言阙挑了个黄道吉日拉着他坐下,比划着手指数到第二十七条‘她应该嫁我’的时候林燮选择跪地求他闭嘴。爱追追吧我不管了,他当时说,反正你也打不过她。

大实话,林家的姑娘徒手掀翻一个言阙还是没有难度的。虽然乐瑶喜好音律胜过打架,但是对于这种林家的基础修养,她还是没太敷衍。毕竟她聪明,懂得什么东西是自己的。

两个人都是世家,林燮的老爹又是用散养的方式养孩子,言阙和林乐瑶见面的机会还是挺多的,林燮有时候被拉着当挡箭牌,听他俩在那儿你来我往也不知道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后来他问妹妹怎么想的,林乐瑶说算不上喜欢,不过也不错。都行。

林燮当时就生气了,拍桌子说你是我妹妹,你能不能挑个喜欢的嫁啊?你能走点儿心吗?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好吗?

林乐瑶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同情的拍拍他的手说,哥,少看话本。

后来林燮娶晋阳的时候想起妹妹的这句话,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不该叹出来。

晋阳是个好人,林燮喜欢她。但不是那种能为了她干出写在话本里的事来的喜欢,顶多是娶了她不至于觉着日子没法儿过了的喜欢。

他俩大婚之前也没见过几面,见了也就是客客气气地说上两句废话。晋阳的奶奶宠她,到该送出门的岁数居然还问了一句愿不愿意嫁林燮。

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德,晋阳识时务,笑着说愿意呀,听说他长得很好。

林燮一直不知道那句愿意里有没有眼泪,也不是特别在乎。他那天在外面跟人拼酒拼到想吐,迷迷糊糊又像是要哭了。可也不知道哭的是什么。只是一直觉得怎么说娶就娶了媳妇儿呢。然后他突然明白林乐瑶说的那句不错是什么意思了。

言阙好歹管她叫乐瑶,可他管晋阳叫了一辈子晋阳。

 

2莅阳

莅阳头回见到宇文霖的时候特别看不上他。南楚人本来就柔柔弱弱,这位质子还一脸愁怨,在极喜庆和热闹的宫宴上单枪匹马营造出了一大片哀婉阴云。

莅阳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回头去看皇帝。萧选那时似乎也刚刚看了眼宇文霖,却是笑了。

很愉悦的笑法。

他刚登基时南楚趁五王之乱兴兵,被林燮打得头破血流,送了皇子带金银来赔礼,那皇子便多了个身份,没再回去。

结果莅阳回宫路上却撞见幽怨的质子蹲在树底下吃东西,听见动静一抬头,根本没来得及装苦逼。

她感觉到一种迷离的尴尬,像是不小心看见了没穿衣服的小姑娘。结果那小姑娘大大方方地冲她招手,分了一块儿太师糕过来。

莅阳就蹲到他身边啃糕点。宫宴根本吃不饱,她也正饿得发慌。

两个人没多说话。宇文霖吃完了拍掉手上的碎屑,揉揉脸摆出个表情。

怎么样?他见莅阳一直盯着他看,就偷偷摸摸的问了句。

莅阳压低声音回答,特别像。

宇文霖就乐了,又赶紧轻咳一声。

萧溱潆听她说完这事儿之后都快笑傻了。

你有脑子吗。晋阳戳妹妹的肩窝,话本儿看多了吧?哎你觉得他是傻?怎么就让你撞见了呢?

莅阳哦一声,很无所谓地说那又怎样。

她扶住快被笑散的钗环。

好好,我不管你。萧溱潆站起来理了理袖子,反正我也快嫁了,估计能给你饶几年出来,你好好玩儿吧,玩个大的,玩的尽兴一点。

莅阳玩得挺尽兴的。主要是宇文霖配合得好。他们两个痴男怨女月下缠绵的时候,莅阳偶尔兴头上来,故意装出一副天真的痛苦,问宇文霖我们会怎么样呢。

宇文霖带笑看她一眼,便也天真地说大不了我嫁进大梁。

可你不是要回去吗。

宇文霖搂住她,有一阵儿没应声。最后才慢慢说,莅阳,无论如何,我是真心喜欢你。

莅阳忍笑很辛苦,只好凑上去亲宇文霖。亲着亲着岔了气,一阵咳嗽。

没有咳血。咳血太滥俗了,莅阳最厌烦滥俗。

莅阳很喜欢萧溱潆。她这位姐姐极聪明,只是因为太聪明所以脾气不大好,旁人跟不上她,于是也就很没有耐性,教出来的孩子也是一个样子的。

小时候她们一起学针线,晋阳的功课一半是别人帮着做的,一半是撒娇耍赖赖掉的。奶奶喜欢萧溱潆,从前宠着她,饶过她的偷懒,现在宠着她的孩子,晋阳和林燮都放养,便饶过他上蹿下跳闯的那些小祸。

有回晋阳带林殊进宫,莅阳陪着坐在奶奶旁边。太皇太后搂着林殊给他吃糕点,听他说话逗趣儿。

萧溱潆便拉过她的手问,你怎么样啊。莅阳端庄大方温文尔雅地低声回答,尽兴了。

后来宇文霖被送回南楚的日子定了下来。萧选对她颇顾念,权当没有这件事,连骂都没骂过。

只是几天后太后端酒到莅阳面前。

喝了吧。她母亲说。

莅阳不傻。宫里人有种奇怪的癖好,什么都喜欢搁在酒里,好像这样就显得很体面似的。她拿起那杯子晃了晃,抬眼去看母亲。

太后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儿当着皇帝,最大的女孩儿虽然少年时性情跳脱,但也安安稳稳地嫁出去了。

只有她,平日乖巧,到一生最大的事上居然能闹的这么不着调儿。

也算痛快过。莅阳想着,仰头喝干。

然后她就在太后宫里被谢玉睡了。这么说不大合适,其实莅阳比较主动,应该是她睡了谢玉。

谢玉长得不错,人虽然有点儿阴森,但也算良配。至少他一点都不柔弱,也绝对不会摆出张悲春伤秋的哀愁脸。莅阳挺满意的。

但她还是在宇文霖启程前去见了他一面。两个人在床上一起坐了会儿莅阳便走了,也没说什么前后照应的戳心话。

情出自愿,事后无悔,也说不上谁骗了谁。

没必要搞得那么矫情。

十几年之后赤焰案闹了起来。

莅阳漏夜得了谢玉的消息,叫她不许给晋阳求情。她把纸揉碎了想着,我还不认识我那个哥哥吗。

太皇太后蓬发跣足上殿,拜跪于陛下,涕零陈情,被皇帝请回了宫。英王直言,以同罪论,抄家。黎崇上书,皇帝顾忌天下士子,只将他赶出了金陵。半个朝廷被人一番血洗过。

而莅阳没有出门,在家带着景睿玩儿。那孩子眉目还没有长开,但莅阳总有种离奇的直觉。

毕竟她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一辈子就玩了那么一回。

既是冬日,她就停了景睿的晚课,陪他下棋。家里暖融融的,她拉着他的手在棋盘上指点,告诉他什么叫象步飞。

景睿被这名字逗笑了,莅阳便也笑起来。

次日莅阳进宫。太皇太后笑着拉了她的手说,我这几日药喝太多,都糊涂啦,你的孩子取名了吗?

莅阳便点头说,取了,因为在睿山上生的,便叫了景睿。

太皇太后说,这名字好呀。来,吃点心。

莅阳伸手去接了那块糕点,小口的吃起来。吃着吃着心里掉了几滴泪,也分不清是哭谁。

 

3言阙

林燮有回问言阙,你干嘛就认准了我妹妹呢。那天言阙刚掰手指跟他数了几十条“她应该嫁我”,后头其实还有几十条,可惜林燮听跪下了直接喊爸爸,言阙只好闭了嘴意犹未尽地喝茶,刚喝半口,被这问题问的愣了一下。

这世上比乐瑶好看的姑娘多的是,比她温柔的也有好些,对吧?林燮大概是回忆到了什么小时候被妹妹欺负的悲惨经历,抖了抖才说下去,你干嘛非死盯着她不放啊?

言阙想了又想。等茶都凉了他才郑重地说,大概因为如果我不喜欢她,就没人会喜欢她了。

林燮撸袖子,言阙机灵地跳起来绕着石桌跑。林燮在他后边儿追,哎你怎么说我妹妹呢,啊?什么叫没人喜欢?你站住!你站住我们讲道理!

言阙一边跑一边回,你先站我再站,数到三。一,二,三。

谁也没站。

结果萧选登基转年就娶了林乐瑶。

林燮死气白赖住进了言府,声称要看住言阙免得他干什么傻事。言阙都懒得理他,自个儿抱着块石头蹲在后院池塘旁边,满脸深沉地发呆。

林燮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老言,想啥呢?

言阙冷冷地答,琢磨怎么沉塘。

林燮一把抱住他大腿,父亲,言爹爹,你是我大哥,求你别闹了好吗。

言阙任他抱着,过了好久才慢慢说了句,我喜欢她是因为般配,着调,不是指家世的门当户对,懂吗?

林燮迷茫的摇头。言阙叹口气把石头扔到他怀里:跟你说这个是我的错,我的错。

林乐瑶出嫁前言阙去见了她一次,虽然他自己也觉着没什么意思。

林燮给他俩关了门儿守在外头。言阙就站在窗边,站了会儿才说,你就算嫁给我也是一天到晚好多破事,没有舒坦日子的,不比进宫强。

林乐瑶也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幅没有上色的画。

我有个喜欢的人。她忽然说。

言阙依旧站在窗边。林乐瑶看了他一会儿,捂住嘴笑了:哎,骗你的,其实没有。

言阙也笑了,说其实你还是嫁给我比较划算。

我也这么觉得。她从匣子里摸出块石头来扔给言阙。这个还你吧,我也带不走。

言阙伸手去捞,没捞住,只能再弯腰捡起来。是他和林燮翘家出门游历那年带回来的,一块儿挺通透的蓝色石头。

我有时候就摸着它想,要不嫁给你算了。她说,可惜还是有点傻,老觉着说不定再等等能遇到什么人。

言阙把石头揣进怀里,没再说话。

他想想,觉得自己比林乐瑶强,心里就平衡多了。

父亲在那年去世了。

言阙守丧时跪在地上想,老爹估计得有一半儿是被他气死的。

言老太师很牛逼,把持朝政一把好手,他活着的时候萧选都不敢怎么乱搞,安安分分娶了言阙的妹妹当皇后。祁王能活得那么嚣张,还有一半得谢谢言老太师。

言阙小时候就不得父亲喜欢。父亲说他太偏执,眼界浅又软弱,心太小,不适合为相。他曾经不服,越长大越信。就光是愿意为了娶林乐瑶当一辈子富贵闲人这点,他就比不上老爹。

老爹也指点过他学问,不过那都是小时候了。他那时和林燮日子过的上蹿下跳,老爹拎着他耳朵骂,你找死?言阙哭哭啼啼说我知道错了。老太师叹口气,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当太师不轻松,是真的要呕心沥血。言阙有次在父亲书房外站到夜里,看他的灯火一直亮着,一会儿来个人谈事,一会儿派出去个人送信。最后好不容易父亲出门来动动腿脚,看见他傻乎乎地站在院子里,照旧板起脸:书读好了?

言阙点点头。

来,背一段我听听。他老爹说。

丹青难写是精神*。他慢慢念出来。

言老太师站在门口,过了会儿才骂,拍什么马屁。

言阙觉得林燮是真瞎。朝堂上长眼睛的都看得出皇长子早晚要被皇帝废掉,就他还傻了吧唧往上凑,结出那么个比谁势力都大的团伙,简直要了命了。

言阙劝过他几回,根本说不通。他觉得林燮就是傻,还轴。林家的老爹死得太早,林燮在一帮大大咧咧的丘八堆里混了半辈子,估计除了打仗屁都不懂,这种人别说萧选那针尖儿大点的心容不下,言阙设身处地实话实说,他要是皇帝都得削权,要不然就给外放了戍边去。外放其实也不行,他万一再热血上头开疆扩土,那真是完蛋,不反也得反了。

林燮儿子都比他看得清,懂事儿以后能不去祁王府坚决不去,每天专心和阿静的孩子混,就差把我林家真的没有结党求求你们信了吧我爹就是缺根弦儿写在脑袋上。

有用吗?没有。从朝上那帮干事的时候只会和稀泥一旦触及自己利益鼻子比狗都精的门阀看出萧景禹什么心性之后就是一个完蛋,妥妥完蛋,根本没戏。萧景禹早就来不及装样,估计也被他爹骗着。

言阙在道观的烟熏火燎里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事,想着想着抬眼去看老祖画像,真是一张慈眉善目视天下众人为刍狗的脸。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有天放课,和林燮一起回府的路上落了雨,林燮揪住他,说老言你闻。言阙闻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附近有人家在烧鱼?

林燮在他鼻子下边摊开手,这雨里有土味儿。明明是天上掉下来的,怎么也沾上土了呢?

言阙漫不经心答,也许是那块云掉在地上过。他的所有心神都落在街那头的女孩子身上,她拿着两把伞正往这边走,穿蓝色。

乐瑶!他听见林燮喊。

然后那女孩子露出个笑来。

 

 

*抄自王安石

 

 

《健忘》

穆霓凰以前对着林殊的时候也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撒娇耍赖装可怜这些技能无师自通。

所以她能诚恳地说出我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一步都走不动了。

林殊蹲在她面前拿一朵花逗她:那我把你扔这儿吧。

穆霓凰说哦,那你把我扔这儿吧。

林殊就笑了,让她伸手。

穆霓凰伸了手,他就把那朵花放进她手里,然后背过身去。

上来,回家。林殊说。

小姑娘窜上他背的动作颇有冲劲儿,林殊踉踉跄跄地往前一倒,喊起来:你好沉啊。

胡说。穆霓凰拉他耳朵,想把花插进他头发里,又有些舍不得。

那时已近黄昏,他们练剑的这处溪边能看见京郊人家的炊烟,穆霓凰算着走多久路上人就会多了,她就得下来,不能再让林殊背着。

霓凰,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林殊忽然站住了说。

他背上的小姑娘一惊:怎怎么?

剑,忘在那儿了。林殊痛心疾首道。

穆霓凰觉得梅长苏喜欢仗着自己聪明欺负别人,说话向来只说后一半,然后就温温和和地看她,等她按耐不住抓心挠肝的好奇。

什么臭毛病,她愤愤不平地想,然后问了第二个为什么。

梅长苏边给她倒茶,边说你觉得呢。她接过那碗,碰着了他的手指,一瞬间心猿意马过了,又觉得他手还是冷,虽然捧着小炉子,但是那点热度都浮在外头。

她就伸手去拉了梅长苏一只手捂着,满脸浩然正气。

梅长苏僵着脸好声好气地说你别闹了快松开,穆霓凰假装镇定,不理他。

婚约在上,奉旨拉手,不慌。

她光明磊落地看梅长苏,听他讲内监杀人案。他长得和小时候半分不像,但又让穆霓凰觉得也许林殊三十岁时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其实都好,只要活着怎么都好。

而且梅长苏很好看,眉眼里有股远山静水的味道,遇到正事那座山里便骤起烈风,水高高腾起又坠下。穆霓凰很想看他打仗的样子。

和南楚打着仗的时候穆霓凰难得能睡个好觉,偏巧做了美梦。梦里她穿一件奇怪的长裙,梅长苏穿一套奇怪的黑衣,站在许许多多人中间,四周有煞白的灯,耳边喧闹,她一看梅长苏,梅长苏就也低头看她,还把手里拿着的金塑小人儿递了过来。

郡主,他说,穿这么少,冷不冷?

穆霓凰摇摇头。她看梅长苏气色不错,笑起来时眼里极漂亮。

待会儿和他们喝过酒后咱们去吃宵夜吧,梅长苏又说,旁边有家卖驴肉火烧的……怕胖?

不怕。穆霓凰说,什么都不怕。

她醒了以后手下说抓到个女细作,称是北边来送信的,是一位林姓将军给郡主的信。

十五夜里穆霓凰去赤焰帅府串门,猜拳胜了林殊,抢来挂灯的活儿。

林殊在下头给她扶着梯子,她伸直手挂了条鱼在廊下。鱼是浅粉色,游在暖融融的灯火里,一双眼极圆溜儿,像两颗大珍珠。

穆霓凰低头问,好看吗?

林殊答好看,又说明年该我挂了吧,往后一人一年轮着来,不许抢。穆霓凰想转年她不定就回云南了,林殊也可能在哪处打仗,况且对这些事他向来忘性大,答应了要去洱海训只鹰玩儿也一直没有要去的意思。

不过她还是说了好。

过了几日穆府进宫拜到太皇太后殿里,林家也在。太奶奶招手让她到跟前来,又说小殊,你也来。

林殊跪到她身边,太奶奶拉起她右手和林殊的左手放在一起。林殊掌心极热,像团灼灼的火。

太皇太后问,小殊呀,以后好好对霓凰,知道吗?

她感觉到赤焰的少年将军握住了她的手。暖阁里有些闷,穆霓凰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知道。林殊说,我会一直照顾她。

 

《忍》

说起劫岳州礼银的时候梅长苏其实晕的厉害,几乎花了全身的劲儿压住咳嗽。可他那位刚正的主君还特别认真地问,是否要我上书父皇。问话时一双眼睛透着明亮而真诚的光,仿佛梅长苏略点下头他就能跳起来冲回府半个时辰之内把条陈付诸笔端。

悲乎哀哉,榆木脑袋。梅长苏被气得直想笑,一个没控制住咳了起来。

萧景琰慌慌张张伸手撑住他的肩膀,毫无用处地拍着他后背问,要不要喝水,要拿什么药吗,要不要站起来?

小时候就这样,林殊误食了榛子喘不过气,看顾的侍女跑去叫人,留下小小的不知所措的萧景琰红着眼眶使劲拍他背。林殊发誓自己听见他带着哭腔说小殊别死,要不是那时话都说不出,他真想揍萧景琰一顿。

被榛子呛死够丢人了,再被你拍死咒死。

后来每次面前摆了带榛子的吃食,萧景琰一定风卷残云全招呼进肚子,然后侧头对着他极得意的笑。

林殊当时自然觉得他在气自己,可长大了再想,或许是无论如何总是怕他再碰榛子,所以干脆让它们去个最保险的地方。

每回萧景琰因为要剑走偏锋而露出某种孤注一掷的表情时,梅长苏都想把他打醒。

我这么聪明能让你撂在这帮乌七八糟的笨蛋手里?摆一张头破血流的脸给谁看呢?

萧景琰打小就听话,被林殊挟持着干坏事的时候总苦着脸大义凛然,仿佛是要慷慨赴死而非一起去偷鸡摸狗。

可他还是会去。不管嘴上说多少遍不去不去我就是不去,临了还是老老实实地陪林殊闹腾,给他背锅挨骂。林殊有太奶奶护着,萧景琰可没有。

林殊总跟他说你别怕,别怕,有我呢。萧景琰难得冷笑一声,回嘴说应该是你不用怕,因为有我吧。

后来林殊懂得多了,偷鸡摸狗上蹿下跳也被人抓不着把柄,于是挺直腰板站在萧景琰面前戳他肩窝,我这么聪明,能叫你撂在那些笨蛋手里?

萧景琰抓了他的手说是是是,我再也不怕了。

出发赈灾前萧景琰拎了两箱点心来,正碰上晏大夫要给梅长苏灌药。

甄平黎纲还知道听话,老老实实退到外头去。晏老先生才不管来的是靖王还是武林盟主呢,端着那碗蒙汗药般的黑汁儿死死戳在梅长苏床前,满身豪气干云百折不挠。

萧景琰头回见到梅长苏对人没法子只能服软的乖样儿,新奇地使劲憋也没憋住笑。

梅长苏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特别诚恳地对大夫说:“您看靖王殿下临走还要来交代事情,我真的不能……”

“我只是来给先生送盒点心,”萧景琰非常会看眼色地实话实说,“往后几日朝中应该不会有大事,没什么要交代的。”

梅长苏慢慢转过头盯住萧景琰,而对方极无辜和茫然地与他对视片刻。

真是老实人,梅长苏心如死灰地想。

出征北境第一天安营扎寨的晚上,梅长苏出了营帐兜头撞上当今东宫。

他一口血上来,忍了又忍:你跟着胡闹什么?!

萧景琰居然笑了,说我想起来这次还没约好要你给我带些什么回来。

梅长苏忽然意识到自己无需再忍,顿时畅快地照着萧景琰肚子来了一下。

正好我也想揍你很久了,他翘起一边嘴角说。

行家里手打人,想疼就疼,不想疼跟挠痒痒似的。梅长苏那一下气势万钧地打出去,落到萧景琰身上也没比打招呼拍一下重多少。

萧景琰握住他打出来的那只手,说小殊,我还没说要你给我带什么回来。

他握得很紧,脸上却还是轻轻笑着的神色,连眼睛里都没露出半分苦。

梅长苏顿了顿说,琅琊山在北边,我不一定回金陵。

没关系。你让蒙挚给我捎回来就好。萧景琰从善如流地应下。

你想让我带什么回来?

一句报平安的话。

萧景琰松开手,然后短暂地抱了梅长苏一下。

我要走了,天亮前得赶回京。他在梅长苏耳边说,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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